南昌县养老院城不大，却也不小，坐落于市郊一片疏朗之地。四围树木葱郁，春夏之交，绿叶如盖，偶有鸟雀啁啾其间，倒也显出几分生机。这城专为老人而设，美其名曰"老年城"。

初入此城，便见三三两两的老人，或拄杖徐行，或坐轮椅由人推送，脸上多半挂着笑。这笑容不是装出来的，亦非强颜欢笑，而是从皱纹里自然溢出的。我想，这大约便是所谓的"可亲可爱"罢。他们的衣着整洁，虽不免有几分旧色，却洗得干净，熨得平整，显见是有人细心照料的。

城中有楼数座，不高，只三四层，白墙红瓦，窗明几净。每层皆有长廊相连，廊边设栏杆，高矮适宜，老人凭栏远眺，亦不觉吃力。楼与楼之间，有花园亭榭，石子小径蜿蜒其间，路平且缓，无陡坡台阶之虞。春日花开，便有老人结伴游赏，指点花木，说些陈年往事。

食堂居于城**，宽敞明亮。每到饭时，香气四溢。饭菜说不上珍馐美味，却也荤素得宜，软烂适口。厨师是个胖大汉子，姓李，见人便笑，尤其对老人更是殷勤。他记得张老太不吃辣，王老爹好一口酥烂的肘子，南昌县养老院总是预先留出一份。老人们排队取餐，秩序井然，无人争抢。偶有腿脚不便者，旁人自然让先。这般情景，在城外倒是少见了。

午后阳光正好时，活动室里便热闹起来。有下棋的，有打牌的，有读书看报的，也有只是坐着闲谈的。墙角一桌，几位老太太围坐，中间摆着针线笸箩，一面做活计，一面拉家常。她们手中的针线穿梭不停，嘴里的话头也转得飞快，从儿孙近况到菜价涨落，无所不谈。忽而哄笑，忽而叹息，脸上的皱纹随着表情舒展收缩，竟显出几分生动来。

*是那活动日，城里更是热闹。有时办健康讲座，白大褂来讲些养生之道；有时组织歌咏比赛，老人们颤巍巍的嗓音唱起"夜来香"，虽不中节，却也自得其乐；还有手工艺展，展出老人们编织的毛衣、绣制的手帕，虽非**，却针脚细密，显是费了心思的。我见过一位八旬老翁，用枯枝败叶粘贴成画，竟有几分意趣，围观者啧啧称奇，老人脸上便浮出孩童般的得意。

城中有位陈老先生，原是小学校长，退休后住进此城。他瘦高个子，背微驼，戴一副老花镜，镜片后的眼睛却炯炯有神。他自发组织了一个读书会，每周一次，给不识字的老人读报读书。读的多是些市井新闻、历史轶事，老人们听得入神，时而插话议论，俨然一个小小论坛。陈老先生说，人老了，脑子不能闲着，一闲*要生锈的。

护理员们穿梭于城中各处，年轻的面孔上挂着汗珠，却总是笑着。他们扶老人散步，帮老人翻身，甚至为不能自理的老人喂饭擦身，从无怨色。有个叫小梅的姑娘，不过二十出头，却能叫出每个老人的名字，记得他们的习惯喜好。她为刘奶奶梳头时，总要多编几个小辫子，说这样显得年轻；给李爷爷刮胡子，必留着他钟爱的八字胡形状。老人们待她，如自家孙女一般。

黄昏时分，南昌县养老院常见一对老夫妻携手在园中散步。丈夫腿脚不便，走得极慢，妻子便也放慢脚步，不时停下来等他。两人很少说话，只是偶尔相视一笑，那笑容里蓄着六十年的风霜与温情。后来丈夫先走了，妻子独居城中，每日仍到他们常坐的长椅上小坐，望着天边云彩，神色平静，眼中却蓄着旁人看不懂的东西。

冬季来临，城里暖气充足，走廊上铺了**垫。年关将近，工作人员张灯结彩，组织老人包饺子、写春联。那些颤抖的手捏出的饺子奇形怪状，写出的字歪歪扭扭，却引得满堂欢笑。除夕夜，不能回家的子女们纷纷来电，活动室里电话铃声此起彼伏。有老人对着话筒高声应答，唯恐对方听不清；也有默默垂泪的，很快便被旁人劝住，递上一杯热茶。

我曾见一位新来的老人，初时整日闷坐房中，不言不语。不出半月，竟也在棋牌桌上与人争得面红耳赤，输了棋还要悔棋，活像个老小孩。护理员私下说，这是"活过来了"。原来人老了，也需同伴，也怕孤独。

这城并非天堂。有老人半夜发病，急救车鸣笛而来；有老人溘然长逝，空出的床位不久又有新人填补。生老病死，在这里不过是寻常事。但在这里，生命的*后一段路，走得有尊严，有温度。

离城时回望，夕阳为白墙镀上一层金边。那墙上爬满常春藤，南昌县养老院冬日里依然苍翠。我想，这城里的生命，不也如此么？虽在严冬，犹带春意。

老年城，终究不过是座围城。外面的人看着凄凉，里面的人过得热闹。